中庭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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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拉罗】恒星之死 (02)-(03)

违背科学和常识的扯淡背景,乐一乐就好啦不要在意细节Orz


(本次更新切换到过去时间线)



02.


        吉福特商业街藏着不少神秘小铺,营业随缘,探店不亏。罗西南迪这两年大部分假期时间都在这些地方消磨度过,当考虑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作为跟新朋友的见面场所时,他想都不想就选定了那家名为“失衡”的茶室。


        茶室的装潢陈设看上去有些年头,兴许这条街还没建起来时它就已经开在这里,寡言的老者默默注视着时代变迁,不置一评。


        ——也不会驱逐任何一个看上去与隔间环境格格不入的小鬼头。


        茶室对罗西南迪来说唯一不太友好的地方就是天花板太低,他弓着背钻进去,在看到捧着约定信物的那个人时动作一顿,顶着对方同样难掩好奇的注视坐在桌前。


        对面的少年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连帽衫,与之同色的短发倔强地竖在头顶,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冷硬感。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太常见的白,眼窝微凹,衬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明亮了几分,也让那张脸看起来更加孩子气,罗西南迪甚至莫名产生了伸手掐一下的冲动——也最多就是想一想。


        敲门声响起,罗西南迪匆忙别开目光,那声迟了几秒的“请进”还没落下,木格子门就被哗啦一下推开,穿着白围裙的小女孩端着巨大的木质托盘走进来,茶壶和冰盘中间是摞得高高的茶色布巾,周边的小盘子里挤满了各色糕点,她以目光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摆开糕点。注意到罗西南迪对面的人时她忍不住“咦”了一声,犹豫地看了对方半天,又看了看一脸茫然的罗西南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老成地叹了口气,对罗西南迪飞快叮嘱:“茶已经冲好了,很烫很烫哦,不要着急喝、更不要碰旁边的炉子,如果还是不小心烫到就赶紧冷敷,毛巾和冰块我先放在这里,有需要就摁铃哦!”她像是还不放心,又跟对面的人说:“这位客人,麻烦适当照顾一下罗西南迪先生,他实在是太……总之辛苦啦!”说完,小女孩还抱着托盘盯着对方,看到他点头后满意地拍拍自己一尘不染的白围裙,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木门关闭的余音在室中回荡许久,罗西南迪的小臂在牛仔裤上无意识地摩擦几下,夹在肘间的双肩包掉在藤垫上他才找回自己之前的念头,从侧袋翻出一个掌心大小的植绒纸盒,打开是一颗和对面的人手中同系列的袖珍星球模型。


        少年看着他手中的小星球时眼神几乎在放光,罗西南迪心里偷笑,看向对方的目光又热切几分。好巧不巧,其实他也更中意对方拥有的那一枚。


        “Altair?”


        “Vega?”


        恒行天文论坛的知识竞答连续五年采用匿名模式,参赛者代号均为随机生成,在比赛的最终名次揭晓前,谁都不知道代号背后到底是资深大神还是新晋黑马,队员们也默契地互不询问。两人念的都是对方上一届比赛时的代号,这是论坛开办知识竞答历史上唯一一次产生并列名次,揭晓各自身份的那天罗西南迪夸张的欢呼声甚至惹得邻居深夜砸门。


        之前他们约定的是带一件“让对方一定能认出自己的东西”,这种默契和方才捕捉到的眼神让罗西南迪百分百确认眼前这个少年就是自己以“柯拉松”这个名字在线上断断续续联络了一年的好友“D”。


        “要喝茶吗?”


        罗西南迪拿起茶壶,见对方摇头只好放下。看来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习惯在咕嘟冒气的白烟和茶香中打发无聊时光。但把自己最喜欢的一切带给最好的朋友没什么不对,如果朋友不喜欢那就换一种好了。


        他正要开口提议去两条街外的快餐店,对面的少年已经用桌子上的毛巾包住壶把,动作娴熟地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接着从旁边的小冰箱里拿出一瓶汽水。看到标签时他很轻地皱了一下眉,塞回去的动作显然没有之前平静,直到找到颜色更深的一瓶。


        “啊,谢谢。”哪怕并不喜欢喝茶也愿意在这里陪着他吗,真是个体贴的小鬼。罗西南迪在心里再次道谢。


        汽水瓶发出“哧”的一声,不稳定的酸伴着活泼的气体灌入口中,只余冰冰凉凉的甜,少年的眉头重新舒展开,看上去心情不错。


        罗西南迪探过头:“那瓶是这家店自制的梅子汽水,不试试吗?”


        少年的目光回避着冰箱的方向:“我不喜欢梅子。”


        罗西南迪连碰两壁,讪讪地端起杯子,开始怀疑自己尚且有点信心的社交能力——如果花了三个多月才鼓起勇气借口一起讨论竞赛题目约对方见面也能算进去的话。


        “……唔!”整杯茶一下涌入口中,烫得他差点直接喷出去,好在还残存一丝理智,硬生生逼自己咽了。热茶沿着食道咂入胃囊,罗西南迪忍不住揉了一下肚子,仅有的自制力彻底用光,他半张着嘴,两眼发直地盯着眼前的空杯子,喃喃道:“啊……袄吭……(啊,好烫)”


        舌头和整个口腔都被烫麻了,神志也跟着水蒸气散逸到天花板上,连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都要忘了的时候,罗西南迪口中忽然一阵清凉,或许是已经出现了幻觉,舌尖隐约还有一点他最喜欢的酸味。


        “好点了吗?”


        罗西南迪抬起头,少年的脸再次出现在视野中,对方的神情看上去有点不自然,但不妨碍他把冰镇的梅子汽水塞过来。


        “谢谢。”


        罗西南迪含化了口中的冰块,不自觉露出一点幸福的表情——是梅子味。


        “梅子汽水,梅子冰块——果然,还有梅子酒……这里到底是个什么茶屋?”


        罗西南迪已经缓过来,但还是有点大舌头,只能慢悠悠地解释道:“老板有位朋友很喜欢梅子,为了保证朋友每次来都能随时找到喜欢的饮料和食物,店里做了充足准备。”


        少年的表情空白了两秒,盯着他的目光仿佛滚动着一个问句,罗西南迪主动澄清:“那个朋友不是我,我只是沾光——但我会付钱!”


        少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事实上从刚才开始他一直有意无意地瞥向对面桌上的盒子,罗西南迪会意,主动推过去:“可以让我看一看Vega吗?”


        少年点点头,推着硬质小盒在木桌上划过一道弧线,停在罗西南迪手指前方。罗西南迪第一反应是对方这样做难道是出于什么他尚未理解的仪式感,仔细一看才发现桌子中间有个很小的凸起。


        尽管最喜欢的并不是手中这一枚,少年还是用了最稳妥的办法保护自己这颗小星球,半透明盒子的材质罗西南迪辨认不出,但看上去比自己的结实许多。


        罗西南迪带着近乎虔诚的敬意拨开搭扣,在视线落下的一瞬屏住呼吸。


        这批星球模型是论坛此前投票定制,在活动结束后被寄送到参赛者处。尽管清晰完整的设计图曾经在论坛上公示了整整一个月,定制而成的实物也少有人亲眼得见。之前有人赛后发帖抱怨这个纪念品看上去过于廉价,罗西南迪还暗自庆幸自己的摆件做工良好,现在看到D的星球他只想赞叹一句巧夺天工。


        安静沉睡在蓝色丝绒怀抱中的白色小星球散发着淡淡的冷光,半透明外壳在侧方鹅黄壁灯的映照下蒙上一层柔软,随着罗西南迪抬起盒子的动作,外壳下晶亮的雪色碎屑缓缓流动、时明时灭,与丝绒表面的荧光交相辉映,如同飘浮在真正的浩瀚宇宙间。


        忽然,他看到那颗白色星球向星海中坠去,雪玉般的表层崩解消逝,内中瑰丽的金色纹理四散流逸,如同玻璃外壳破碎的沙漏,顷刻间从精致的造物变成美丽的废墟,直至没入永无尽头的黑暗。


        亿万年的演变造就了此刻目之所及的宇宙,于星辰而言,某颗蔚蓝行星上的一人一念渺小无比,隔着亿万光年的距离与无可估量的漫长时间,罗西南迪却好像透过那个小小的模型看到了某个沉没在宇宙角落的未知星球,见证它存在于可见世界的最后一道光消散,无法言说的磅礴震撼将他的意识世界掀出惊涛骇浪,又猛然沉没深海,碎银拍击沙岸,留下深深浅浅的圆坑,随下一次潮起潮落归于无痕。


        罗西南迪放任自己在那片海岸停留了许久,直至再也无法追寻到那种奇妙的感受,意识重新回到茶室,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背已经沉到凉席上,盒子不翼而飞,只剩一层靛蓝的绒布垫在掌心与星球之间。他稍一抬手,小星球在他掌心缓缓滚动一下,罗西南迪立刻就不敢再动了,生怕自己把它掉在藤垫上。


        刚刚接到手里时有硬质的盒子在外包裹,罗西南迪错估了内容物的实际重量,此刻他才发现那颗小星球远比自己想象中重得多,压在掌心沉甸甸的,相比之下他自己的那颗金色的星球仿佛只是一层发亮的芒果巧克力脆皮。


        “你怕它掉下去?”


        少年的轻声发问驱散了他的遐思,罗西南迪小心翼翼地托着绒布,用极慢的速度平移着把星球放在一旁的软垫上,白色外壳完好如初,给垫子压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罗西南迪诚实道:“你也看到了,我笨手笨脚的,不小心弄坏就不好了。”


        少年有意无意拨弄着手心的小星球,专注地观察着花纹在暖光下发生的变化:“不会。”


        尽管知道对方只是实话实说,罗西南迪也还是被安慰到了。他含了两块梅子冰试图镇痛,舌头一动冰块就会磕上牙齿。少年抬眼看过来,罗西南迪立刻捂住嘴,示意自己不会继续发出噪音,对方盯了他一阵,说:“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像一种动物。”


        罗西南迪有点想知道是什么,但含着冰不能立刻开口,只好点点头。


 

        展示信物只是他们确认彼此的小仪式,二人这次见面的主要目的还是讨论这届比赛的出题内容。资源库中的题目均已作为初赛海选的题目备选,筛题这样的简单任务自然不会交给两位并列榜首,他们要做的是从即将公布的探测成果中寻找素材,给出几个迷惑性较高的干扰项。这是论坛今年与国家第三探测中心合作新增的模块,探测结果尚未公开,这部分题目最终不会计入总分参与排名,但因具有很强的趣味性,更与论坛创立的初衷相合,自公告发出后一直备受关注。


        虽说在外宣传上是论坛与第三探测中心合作,但除了在官方网站上做了一个宛若垃圾广告般不停浮动的窗口,对方几乎是完全把这件事交给了论坛,事情不大烦恼不小,尤其是这烦恼只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的情况下。好在二人的思路总能恰到好处地对接契合,彼此间默契十足,偶有一点分歧也会给彼此带来了不少启发,不到一个小时就定下了大部分选项,只在最后一道题卡了壳,一卡就是半小时。


        少年仰头喝空了第五瓶汽水,屈指弹了一下叠在一起的铝盖,支起腿继续对着桌上的草稿图干瞪眼;罗西南迪抓着自己的头发,触控笔尖在平板保护套上划来划去,迟迟没有落上屏幕。房间中的温湿度趋于稳定,空调进入短暂休眠,机器运作与送风交织的微弱杂音停歇后,二人的小动作制造出的声响被放大数倍,将彼此从短暂的焦躁状态中唤醒。


        规则限定每题设置5个选项,而最后一题他们两人一共给出了9个答案,谁都不想去掉任何一个自己和对方给出的可能性。


        罗西南迪用指尖蹭着眼角,试探着开口:“你……你也愿意相信那颗恒星上存在生命吗?”


        少年看上去十分不解:“为什么不相信?”


        罗西南迪眨眨眼:“那你觉得,那是一种……不,那些是什么样的生命?”


        关于“生命”的定义庞杂繁琐,诸多领域都有一套以学科知识体系为基础的完整理论,二人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时讨论了足足一夜,罗西南迪清早带着两个大黑眼圈去上班,却依旧精神满满。因困惑而踯躅不前的脚步重新迈出,哪怕仍有诸多困难压在头顶,似乎也没那么难捱。


        像他们每一次探讨问题时一样,少年认真答道:“具有智慧,可能会利用聚变改造环境,具体形态无法推测,但一定不同于需要依赖空气和水的地表碳基生物。暂时只有这些。”


        “好、好详细!”罗西南迪由衷道,“我第一次在定时捕捉的星图中发现它是四年前,除去频次选择、镜头外光线变化和其它不可控因素,这颗恒星的变化趋势也违反了我所知的全部规律。所以我想,它或许是某种……新的存在。”


        少年坐在桌前时始终后背笔直,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划着圈:“你对‘新’的定义是什么,可查的知识范畴内不存在的,还是你当下无法理解的?”


        罗西南迪低着头,试着把这几年的经历心境从头到尾梳理一遍,反刍破碎的痛苦纠结本身就是一种折磨,更不必说要用清醒的头脑试图拆解,他就那样坐着想了很久,直到他从混乱的思维中挣出,少年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坐在那,没有半分不耐,仿佛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


        罗西南迪心中涌出感激,但那种激动很快又被残留的压抑捣散。他慢慢做了一个深呼吸,坦诚道:“两种都有。因为没有资料可以佐证所以很难理解,也因为无法理解不知道从何下手。而且它的‘新’……老实说,甚至经常让我觉得心惊肉跳。”


        他托住腮,声音闷闷的:“这三年多从没有人支持我的观点,不过还好,大家并没有阻拦我继续研究。你说愿意相信我,我应该觉得开心的,但好像没有,我只觉得……突然不希望我认为存在的可能性成真,我到今天才发现,一直以来我都只把研究当做单纯的‘研究’,不该是这样的,我应该、应该……啊!”他突然坐直,两手抓抓自己浓密的头发,把那团原本就不怎么服帖的金色搓成一筐爆米花,“抱歉,我不应该感慨这么多。我们继续吧!”


        “你今天使用‘应该’这个词的次数很多,以前没有发现你的这个习惯。”少年把五个瓶盖重新摞在一起,第六个瓶盖压上顶端,堆成一个小塔,“你想或不想,写在这里的一切都可能随时发生。”


        从未发生的事件没有任何依据参照,但一切探索要直面的未来从来如此,不因人心念而变。罗西南迪本以为自己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事到临头指引着他思考的似乎并不是什么道理,而是他自己心里的声音。


        “……嗯,”罗西南迪注视着他,半晌后笑了一下,“没错。”


        茶早已冷透,罗西南迪没有按铃再续,致力于和少年一起搬空冰箱,少年表示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的乐趣在哪里,尤其是他看到他直奔梅子汽水时。


        少年把写着自己推测的纸页和罗西南迪的平板并排着放在一起,指尖在两边点了点:“所以呢,怎么办?”


        罗西南迪伸了个懒腰,盯着满桌子乱七八糟的参考资料看了一会儿,把纸页盖在平板上,轻松道:“那就选一三五七,反正不论我们报送什么结果,一切都是未知数。”


        少年对这个提议没什么意见,但还是问道:“那如果这之中没有一条预测成功,这个版块会不会失去它在比赛中提高趣味性的价值?”


        罗西南迪想了想,“那就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情了吧?总之,”他举起梅子汽水,“为我们这次顺利见面,也为了庆祝出题结束,干杯!”


        “没什么好庆祝的吧。”


        但少年的表情并不是这样说的,还用半空的玻璃瓶跟他的碰了一下。


 


03.


        罗西南迪发誓自己跑进鲁贝克区的初衷不是深夜探险,但等他打着手电摸索到那栋仿佛被埋在废墟之间的小楼时,距离下一个工作日开始还剩不到40分钟。


        他今天背的包上一次拿出来大概在两年前,里面还放着他当初一时兴起买的怪味戒烟贴,那东西根本没效果,但散发出的味道实在不可忽视,一路上像幽灵一样跟着他,弄得他原本就七上八下的心越发烦躁。


        半个多月前所有策划分组提交了本次竞赛的最终方案,站内公告发布后各个版块都开了咨询专楼,常年潜水的管理员们集体上线,一年一度的繁忙时段被期待填满,参赛的不参赛的都兴奋不已。然而,公告发布不到24小时,站内开始频繁出现登陆故障,首页乱码持续了三四个小时,大家以为是项目组测试活动系统导致的短暂bug,谁也没催促故障反馈。两天后首页逐渐恢复正常,但与活动有关的信息全部被撤,相关词汇也被禁止发布,坛友们这才觉得不对劲,纷纷私聊相熟的管理员,得到的只有自动回复:该用户多次违反论坛公约,账号已永久封禁。


        站长是罗西南迪参加学生竞赛时认识的学长,这么多年他给对方发的邮件不下几百封,从没有那次像这一封一样石沉大海,好在对方很快给他回了个电话,语气轻松地抱怨说有个没见过钱的闲人向网警检举他们这届活动宣传涉嫌欺诈,奖品里还有登记备案的月壤研究样本,这简直是扯淡,晚上他就发个公告说明。罗西南迪松了口气,但他没有等到公告,却等来了站长第二天一早对方在家门口被安全局带走的消息。接下来的三天,几乎每一位管理员都接到了来自国家安全局的电话,对面详细询问了他们一周内接触过的人的姓名和联络方式,并调取了他们三个月间全部的通讯及资金往来记录,其中有几个人还经历了审讯。


        今天早上四点,恒行天文论坛关停。


        论坛创建人之一的罗西南迪之前也被安全局调查了整整一天,但因为他的交际范围不大,也没被查出什么异常,目前为止行动还未受限,但过几天就说不准了。尽管罗西南迪认为自己这些年在论坛上发起或参与的活动不会对地区、国家乃至世界有任何危害,只要安全局下了定论,他就是一个“危险分子”。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劝罗西南迪干脆请假回去休息几天,反正他平时也不怎么热衷于社交,在家自闭对他来说也不算难以忍受。


        这是最好的选择。但当下他有件事挂在心上,在家里一分钟都呆不下去。


        D消失了。


        两人间的联络大部分都在论坛的盖楼,仅有的私信对话就是上次约定见面地点,接受问讯时调查员针对这条待办简单聊了两句就打了勾,把他们的见面定义为一次课外辅导。罗西南迪一出安全局大门就想给对方打个电话确认情况,但他当时还很乐观,以为活动停办或论坛短期整改已是最坏的结局,哪怕早上得知论坛被关停他也没感觉是太大的打击,毕竟只要人还在,以后总能从头开始。但当他拨出的第一个电话就被回复是空号时,他感觉自己的腹腔和脑内开始巨大的锅铲翻搅个不停。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按照分组顺序拨了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最后一个号码,虽然有的是忙音,大部分还是接了起来。罗西南迪听了一大圈叹息与抱怨,悬起来的心仍旧不敢落下。他不死心地又拨了几遍D的号码,还是空号,之前记录下来的所有联络方式也都查无此账号,这让他没法不紧张。问了一圈才知道除他之外没人和D相熟,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策划上届活动的管理员给他发来了D的收件地址。


        罗西南迪几乎未经思考就奔出了门,跑到公交站才发现自己除了手机什么都没带,没有证件连开往郊区的火车都上不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回去拿包的路上脑子里全是那个只见过一次的少年孤零零坐在房间角落发呆的样子,分明他们间的相处愉快轻松,罗西南迪却总觉得对方像一匹离群的孤狼。


        老旧的小楼中漆黑一片,从前偶尔还会亮一下的感应灯不是被拆了就是彻底坏了,在罗西南迪需要一点鼓励的时候死活不给回应。楼道窄得可怜,拐角着散乱的建筑垃圾,看上去仿佛碰一下就能散落得到处都是。罗西南迪把背包举到跟自己平行的位置,侧着身子一级一级小心挪移到了六楼,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增加运动量。


        门铃对罗西南迪来说有点矮,他试着屈起膝盖去按那个小小的方块,但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帮助整个人维持平衡的物件,两手在空中徒劳地乱抓了一下,摔成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壮烈姿态——万幸中的不幸,他的脑门在着地之前成功替手指按上了门铃。


        如果不是这扇门隔音太好,就是门铃根本没响,罗西南迪用了好半天才爬起来,里面还是一点动静都听不到。已经弄得满身是灰,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坐上了墙边那个漏棉絮的汽车坐垫,稍稍一抬手就摸到了门铃。


        他的食指指腹刚贴上那个看不出颜色的方块就被电了一下,这点微小的意外刺激似乎也在这瞬间触动了他大脑内的其它神经元,让他后知后觉地开始思考一年前的地址是否仍旧可靠。如果可靠,对方还在不在里面,毕竟他就是因为担心对方的安全才突然闯进这里,但哪怕此时房间里空空荡荡也无法证明对方身处危机之中;如果他在,会不会不愿意给自己开门,网络上的交情脆弱得可怜,他们只见过一面,不到七小时的相处似乎不足以让对方给予信任。


        “唉……”叹气声在楼道中回荡一圈,被扭曲成一个诡异的音调,罗西南迪拍打着自己膝盖上的浮灰,有一搭没一搭地摁着那柄比他还精神不济的手电,直到把它折腾得彻底没电。


        破破烂烂的空窗框中间结着一层蜘蛛网,垃圾从地堆到顶,只给它留下一丝用来通风的空隙,被层层废气阻隔的高楼和霓虹灯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连一丝一毫的光明都不能供给到这个被城市遗忘的角落。罗西南迪忽然觉得一阵荒谬,想最后按一次那个不太好用的门铃,耳边传开很轻的“咔哒”声,他一回头就对上了一双沉默的眼睛,他眨了眨眼,对方皱起眉头,然后关闭小窗,打开了门。


        罗西南迪胸腔中数日不散的哽咽感逐渐消失,但大脑还处于慢运行状态,许久后他迟钝地“啊”了一声。


        屋里比外面更黑一些,罗西南迪庆幸自己夜视能力不错,又或许是刚刚惊天动地的一跌用掉了他五分钟内的摔跤份额,跟在少年身后的这短暂的一小段路他走得很稳。


        “抱歉,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没有,”少年接得很快,“只是很意外你能找到这里。”


        罗西南迪摸摸鼻子:“我高中的时候跟同学一起来这里探险,勉强也算熟悉,不过还是转了半天。”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漆黑的房间里,周遭似乎空荡荡的,罗西南迪猜这里大概是客厅,但少年似乎并不打算招待他坐下。罗西南迪很有身为不速之客的自觉,主动开口道:“最近恒行出了些事,很多人突然都联络不上了,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有点不放心,所以要到了你的地址。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那就不……”


        “不打扰,”少年止住了罗西南迪接下来的话,“时间很晚了,外面也没有车能载你,房间里的床我用不习惯,你可以明天早上睡醒了再走。”


        “……啊?这不太好吧!”


        少年的脚步突然停住,好在罗西南迪怕自己一不小心摔倒会撞到他,从一开始就跟他保持着一点距离。


        “如果我刚才没有开门,你也不会直接回去吧,现在怎么又要走了?”


        少年的声音平板无波,罗西南迪自认为跟他的交情绝没有好到让对方慷慨让出房间和床铺的地步,但他不像是在跟自己客套。


        罗西南迪甚至有种感觉,他一早就知道自己会来。


        “还是说你更喜欢露宿街头?”


        “倒也不是,”罗西南迪小声补充,“都说了,要确认你没事才行,我又不傻……”


        少年沉默片刻,严肃地下了结论:“你很奇怪。”


        罗西南迪从小到大听过太多围绕“奇怪”的委婉或尖锐的形容词,相当熟练地摊了摊手,怕对方看不见,还添上一句:“那就奇怪咯。”


        他说到最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少年抓起他的衣角把人领到卧室,拖着他的动作显得有些费力——没办法,罗西南迪实在太高了。


        “好了,奇怪的人,睡你的觉,其它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早,罗西南迪睁开眼一时忘了自己在哪,他盘腿在那张勉强搁下他的单人床上呆坐一阵,试图从“睡到自然醒肯定要迟到了”“手机已经彻底没电了”和“自己快被怪味戒烟贴熏入味了”里选出一个最严重的——这片废城区周边最近的公共交通需要步行一个半小时,电线早不知在哪年的强拆与反强拆对抗中扯坏了,管路渗水锈蚀所以日常用水很难维持——结论是无论哪一个现在都无计可施。


        D大约不常呆在卧室,这里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包括窗帘。罗西南迪把裹了一晚上的外套拎出窗外抖了抖,一眼望出去坍圮的建筑物与垃圾混杂着积成一座座褪色的小山,一直堆到铅灰色的天尽头。这里没剩多少人居住生活,附近的工业区也在几年前搬迁,但空气质量没有丝毫改善。昨夜还看得到的高楼现在已被烟尘掩蔽,大概只有这个地区陷入彻底的黑暗中时才能凸显出对面的存在。


        卧室门板薄得像层曝晒已久的草纸,原本应该是锁的位置只有一个洞,罗西南迪用手指勾着那个洞万分小心地拉开门,胀松的门边与门框摩擦着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呀声。


        卧室的窗大概是这里唯一的光源,中间勉强可以被称为客厅的空间比他昨晚想象中的还空,唯一惹眼的是中央那块地板。罗西南迪让开门口,背阴面稀薄的光线落进去,地面呈现出一片肮脏的焦黑,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向上移去,天花板也是同样的颜色,仔细看还能发现它正在落灰。周遭的墙面上原本应是贴着壁纸,大约是选材廉价的缘故,大部分已褪色剥脱,少有的幸存角落也斑驳不堪,像是已经跟墙皮长在一起。


        “冬天我在那里点过炉子,效果不太好,房子有危险。”


        少年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他刚从外面回来,手里一左一右地抱着褪色的保温桶和小折叠桌,看上去很像是来给某个脑袋奇怪的病人送饭。


        病人本人笑得很大声:“哈哈哈这件事怎么听起来像是我做的,我高中那时候真的把宿舍的一面墙烧了!”


        “你看起来能做出这种事。”少年把保温桶塞给他,“他们给的,说要趁热吃。虽然我觉得没区别。”


        “他们?”


        “住在三楼的人,他们会卖掉吃不完的早餐。”


        罗西南迪下意识回头看向窗外,下面没有人,说不定他们只是看少年一个人住在这里很可怜,想找个借口帮帮他——至少从罗西南迪的角度来看,这里除了是一个能够封闭的独立空间,没有任何迹象能证明它是一个“家”。


        屋里能坐的地方只有那张床,两人把瘸腿的小桌支在床上,虽然话就堵在喉咙边,但少年的眼神让罗西南迪在吃完这顿早饭前一直没敢开口,甚至没好意思转身去把他那个散发着浓郁怪味的背包卷得严实一点。那碗混杂着菜叶、土豆片、面块和嚼不烂的豆子的汤水温度刚好入口,品相虽差味道却不赖,罗西南迪原本没觉得饿,吃到一半却已经停不下嘴,最后还打了个饱嗝。


        “谢谢。”罗西南迪一脸满足。


        少年抬了一下眼皮:“谢什么?”


        罗西南迪舔舔嘴唇:“谢谢你让我留宿在这里,又请我吃早饭,还……还不嫌弃我随身携带生化武器。”


        少年疑惑地盯着他看了几秒,回答道:“不客气。”


        屋里安静了大约半分钟,少年再次开口:“手机号是我自己注销的。”


        他的话来得突兀,但罗西南迪一直等的就是这个,他轻轻放下一直捧在手心的小碗,吐出一口气:“为什么?”


        “麻烦,会有人跟着信号定位找过来。”少年把他的碗收走,塞回塑料桶里,“我说的不是你。”


        罗西南迪点头表示理解:“安全局吗,他们也找过我了。”


        “我不认识那些人,但麻烦一定会来。”少年的手指抠着塑料桶上的彩色花纹,把本就凹凸不平的桶身弄得更加斑驳。


        罗西南迪不清楚少年此前的经历,也无从猜起,但他至少是个已经独立的成年人,哪怕无法解决对方的困境也不想什么都不做:“如果有人找你的麻烦,就给我打电……”


        “柯拉松,”少年突兀地打断他,“别再到这里来了。你帮不了我,没有人能帮我。”


        罗西南迪眨了眨眼,放慢语速试着劝他:“你不用非要告诉我具体发生过什么,但至少要有人陪你一起。”


        “不需要,事情本来也不会改变。”少年看着他,“你的防备心太弱了,昨天到现在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不怀疑,如果我在这里设了陷阱,你有九条命也没了。”


        “忽然说这么可怕的话……我看起来很像胆小的样子吗?”罗西南迪撇撇嘴,两手食指跟拇指捏成圈放在眼前,“你不会那么做的。”


        “幼稚。”少年瞪着他看了一会儿,小声说:“真不知道你哪来的信心……”


        罗西南迪用手托着腮,笑嘻嘻道:“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就比如——”


        话音未落,瘸腿的桌子失去平衡,“咣当”一声歪倒。


        少年没忍住笑出声:“比如现在?”


        罗西南迪趴在桌子上一本正经地点头:“没错。”



TBC


——————————


看起来很长其实剧情进展不多,下章切回现在进行时。

(啊啊啊啊啊罗的生日快要到了柯的生贺还没写完现在切腹自尽下个月都赶不上趟轮回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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